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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91章 刘洪道

崇祯八年五月中旬,一骑背着高大的洛阳城墙,纵马过了洛河浮桥向南驰去。此人平民装束,风尘扑扑,跨下却有一匹与他的装束不相称的高头大马。四天前他由北京兵部领命,已向南驱驰了一千五百里,换马不换人,还有五百里等着他。这五百里却极是难走,要横穿熊耳山,进入南阳府,最后抵达郧县。这一路,熊耳山,多山的南阳府,多山的郧阳府,不知有多少杆子流贼,妖魔鬼怪,递一回搪报如同西天取经。不得已,他换上了平民装束,只是跨下的搪马极是肥壮,莫要成为匪寇觊觎的对象,却也是顾不得了,危难之际还要靠它逃命。

已是黄昏,路边,雀子在林间噪成一片。马上之人心中悲壮,他侧西眺,看着红冈冈的落日,心道不知可还能见着下一个黄昏。昨天他在黄河边上遇到土寇,全靠这匹搪马跑得快,就那也稀忽儿中箭,而前路将更加艰险。“昨个那箭要是正一正,从耳朵根子挪到后脑勺,若儿,眼珠子怕是都被黄河边的老鸹叼走了”,马上之人对昨天那一箭念念不忘。若儿就是现在。接着,他脑海中浮现一个女人的身影,北京白塔下的一条胡同,胡同内的一间爬爬房内,那女人双手撑着新做的衣裳对他说“你穿样样”,念及此,他心中一软,便不敢再想。接着,他脑海中一个男声道“陈哥,镇半天还盖家哩!指啥吃哩”,他回道“没得走跳,走堂的营生也丢了”,对方道“在宁远你好歹是个夜不收,再咋着也搁不着走堂伺候人,成天由着人拍桌子打板凳,拉屎攥拳头,你那股劲哩?兵部缺两个搪马,咱哥俩去瞅瞅,不是割头换颈的交情,我都不来寻你”。他道“好冯大哥,你拿刀宰了我得了,今个你上门,单为断送我的。好不易打辽东逃了命回来,兵部为啥缺搪马?死哪和了都不晓得,京营里会骑马的少了?没人愿干不是,银子再多也要有命去享。干那个,不上两年,你弟妹情管有那嚎天搭地一场好哭”。对方道“你就搁家偎窝子,上炕认识老婆,下坑认识那双鞋,肩不动,膀不摇地等着喝风,也蹦蹦哒哒干点外活儿”。去年,这位冯大哥消失在往四川递送搪报的途中,他老婆果然跑到兵部门前嚎天搭地。

马上出一声长长的叹息。

他的目的地郧县,是郧阳府的府治,在后世就是二汽的所在地十堰,湖北的西北部,武当山附近,凡是山区定是贼寇盘据之所,在国初是流民盘据之所,为了治理流民,郧阳早早地便设了郧阳巡抚。去年初,前任郧阳巡抚蒋允仪因为炮误伤了左良玉的兵马被配充军,郧抚一职由蒋允仪的宜兴老乡卢象升接任。五十五岁的老东林蒋允仪走了,三十五岁的新锐卢象升来了。然而,卢象升由大名兵备道升为郧阳巡抚也不过一年零两个月,便将迎来这骑搪马,这骑搪马衣缝中藏有内阁拟的诏命,卢象升转任湖广巡抚,接替唐晖。也可以说是升任,因为湖广包括了后世的湖南湖北广大地域,只是无论是转任还是升任,都是要命的活计,手里没有兵马,还要面对不论理的皇帝。

蒋允仪何罪?只因左良玉军中有许多抢来的妇女,守军误认为是流贼,这才炮轰打。且是蒋允仪的副手命令炮,蒋允仪并不在城头,这是个不论理的皇帝。左良玉手握强军,在左良玉与蒋允仪之间,崇祯本能地选择了左良玉,本能地趋利避害。

二郎寨,寨中三千口,寨外的村落里还有两千口,如今已编户齐民,近千户家庭编了九个里,其中的五个里都由璞笠山的人来当里长。加上璞笠山的人,刘洪起如今管着六千人,正宜当个千户。此时,二郎寨北边七八里的宋庄,几个村童正在追打一只懒皮狗,“刘扁头,刘扁头,打刘扁头”,他们奔跑着,吆喝着,一边往狗身上冲坷圾头。

几骑由村道上驰来。为一骑是个青年,方下巴浓眉毛,待驰近了,村童们闻听蹄声转脸回视,直面为的那骑,村童们惊呼一声刘扁头!便做鸟兽散了。时才他们吆喝刘扁头是针对那条狗,这一声惊呼却因马上的青年,此人正是刘洪起的三弟刘洪道,他长得酷似刘洪起。刘洪道勒住马,怒道“大哥何曾错待他们,教着娃娃瞎胡攒,狂贱样儿”。众骑当中有人道“何引财就住这庄上,稳头是他弄的”。

刘洪道一听何引财三字,顿时红了脸,他喝道“走!去寻他,前边引路”。有老成的忙道“三爷,去颍歧口看粮食铺子要紧,莫要误了孙先生交派的事儿”。刘洪道哪里肯听。众骑向着前方的庄子驰去,在他们身后,远远地,村童冲他们吆喝“地贼滚回去”。

在宋庄的一处大宅内,前二郎寨副寨主何引财,正高高地执起一把酒壶往海碗里倾倒。他放下洒壶,俯身看了看海碗道“啥行子货,都站不住花”。原来评判酒的优劣,就是看酒中汽泡存留时间的长短,汽泡就叫酒花。他身旁坐着一个师爷,正向他报告县里的邸报,前不久在陕西,闯将李自成阵斩艾万年,柳国镇,因为陕西离着远,何引财听得心不在焉。他哪里知道艾万年的故事,闯将李自成当年就是因为欠债还不上,被艾万年的父亲锁在烈日下,并且断绝饮食逼反的。艾万年之死又激怒了曹文诏,一个月后,曹文诏急于剿贼,孤军冒进,中伏死。曹文诏是军神一般的人物,号称军中有一曹,西贼闻之心胆摇,名气又远比艾万年大。现在是五月,在三个月前的二月,艾万年曾上疏,他在疏中道臣仗剑从戎七载,大小数十战,精力尽耗,病势奄奄,尤力战冀北。蒙恩允臣养病,而督臣洪承畴檄又至,臣不敢不力疾上道。但念灭贼之法,不外剿抚,今剿抚均未合机宜,臣不得不极言,云云。

后来此疏被刘洪起看到,他对疏中的臣仗剑从戎七载,病势奄奄,尤力战冀北等语印象深刻,但对疏中提出的方略则不敢恭维,未说到点子上,也不具操作性,条理还有点混乱。

这时有人匆匆跑了进来叫道“爷,不好了,刘家的那个老几,刘扁头的那个兄弟,虎汹汹哩打上门了”。何引财闻言一惊,他道“别要失急八慌哩,来的是老几,寻俺做啥?”。“敢是芙蓉枪刘洪?”。“放屁,刘洪年时个就叫扑山虎弄死了”。

这是座半是宅院半是堡寨的建筑,院墙修得比璞笠山的寨墙还高,墙上立着持弓的家丁。这时,何引财站在墙上冲下叫道“原来是三爷来了,三爷今个这一身齐楚,不成三爷是听说俺这有好酒,三爷来寻俺就对了,俺还管待起”。刘洪道仰脸叫道“好大的宅子,不杀穷人不富,这二年你弹挣得不赖。不是你调三窝四,黄脸不得死,金皋和俺早就想寻你算算这笔债,大哥硬是拦着不让。你不念大哥的情也就罢了,还教着娃娃瞎编胡抡,将才俺听了一耳朵”。

何引财立在墙上讪笑道“庄里人瞎嚷乱,只因你哥帮着耕了几亩地,这便搞啥期货,秫秫一两银子就要强买,如今都涨到一两四五钱了,乡里人眼皮子浅,咋不叫唤,咋是俺编排的,俺会办这不做脸的事儿”。刘洪道叫道“秫秫一两银子一石,头几个月咋不嚷?如今粮价涨了,这便要翻死契”。何引财笑道“这跟俺说不着,这一亩地能有多大出息,就算俺有几亩地叫你哥强着期货,咱又怎敢了挠你哥的法,你哥如今扒住高门台了。咱虽是井底的蛤蟆,没见过多大天儿,也知财去人安乐”。

刘洪道叫道“这二年你和侯鹭鸶乱狗蛋到一坨,祸害了多少人家,怕是安乐不起来,哎呀,好人不长命,祸害活千年”。何引财闻言,变色道“咋地?我已是离了众人的眼,鳖在乡庄儿憷窝子,硬说我搁家编排你哥,黄泥掉裤裆里,不是屎也是屎了”。

刘洪道叫道“俺今个来,就不是为恁点小事,恁戳呼的好事,黄脸托梦给俺哩,黄脸死得惨,黄脸哭,俺也哭,俺说哥硬是拦着不让挖你的肝掏你的心,黄脸哭得木法,俺一睁眼,被头子都湿了,也不知是俺的泪还是黄脸的泪,今个你该还帐了”。话语未毕,只见一道暗影直扑何引财,离着虽近,只是刚才刘洪道取箭拉弓让何引财看个正着,已是有了防备,他急忙向下一蹲,堪堪躲过了这箭。何引财缩在垛口下,吓得乱叫“放箭,放箭!”。

几支箭由寨墙上疾疾奔下,多是扑向刘洪道,刘洪道在马上伏身躲过一箭,只觉背上一痛,接着又是一痛,他心中一凉,第三次痛感似乎来自颈上,接着是第四次,第五次痛感,渐渐至于无感。刘洪起在心中灰心道“我到底不如大哥,给大哥惹事了”,他似乎听到远远地有人叫三爷!叫嚷三爷的声音甚为急切,却又渐渐远去,以至于不闻。“唉,在这乱世存活,靠的是脑子”,这是刘洪道心中最后的意念,他的意识停留在这个意念上,居然再也生不出杂念来,渐渐地,他离这个意念越来越远,向那无尽的黑暗飘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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