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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3章 郎中

四月十八日,二郎寨。翻耕过的土地有如浪涛,孙名亚立在寨门楼上愁眉不展,已是误了春耕,好不容易请官军耕了这万余亩土地,前些天下雨,将翻耕上来的土块变作泥块,却是耙不得。不将土块耙成粉末,如何播种?官兵也走了,没了军马,又拿甚耙地?

孙名亚身后的门楼内,刘洪道,金皋正在与一个花子说话,桌上展开一幅床单大小的物件,花子正在讲说,“洪武爷时,俺家祖上是秀才,上南京考状元,未能取中,流落街头,那一天都挨黑了,俺老祖将大街上的告示揭下来包果子,守在一旁的差官劈头就将俺祖爷拿住,要带俺祖爷去见洪武爷。看好儿,那告示是招将退敌的皇榜,那靼鞑小王子率兵三万打到大同,满朝文武无人能敌——”。听到这,金皋骂道“口臭牙黄哩,你它娘一张臭嘴就能将三万鞑子喷死”。刘洪道却满脸堆笑,冲金皋摆了摆手,要继续听笑话。

花子道一声,这话是怎么说,继续喷道“洪武爷问俺祖爷退敌之策,祖爷爷吓了半死,待缓过神来,向洪武爷献了一计,将炒熟的黄豆撒于两军阵前,鞑子的马闻见黄豆香,还有个不争食的道理。洪武爷听了,连称妙计,依着俺老祖的法子行事,果然大败鞑子,叫俺祖爷做成了这件好事。这是洪祖爷旌表俺祖爷的圣旨,俺家代代相传,若非遭了流贼——上蔡的张举人极待要这圣旨,急得火里火,出五十两银俺都没许下”,说着,叫花子上前,指着一块碗大的红字道“敕命之宝,洪武爷亲手盖下的”。那花子正说到这,只听门口一声喝斥,“听他胡抡个甚,赶出去!”,孙名亚已是皱着眉进来了。金皋早已听得不耐,叫了一声出去,扯淡的奴才,谁有工夫听你这些臊咸不淡。那花子道“金爷,俺说的句句是实,正明古道洪武爷的圣旨,真里巴巴,俺家里有宝,满上蔡都知道,这事还有个日头错影么,金爷恁也去打听打听”。金皋又叫了一声出去,那花子只道“金爷恁充啥光棍,恁不敬俺,恁不能不敬洪武爷的圣旨,恁赶喝谁,恁真当俺是花子?这圣旨,俺遇到有缘人才献出来,当俺是来讹恁几个村钱?”。

金皋又叫了一声滚,见那花子还是不动弹,上前就是一脚——

“俺的圣旨,俺的圣旨!恁二郎寨丧了良心图赖,想干没俺的传家宝,待俺申到县里”,外面传来叫喊,“将破布卷巴卷巴,给他扔下去”,金皋吩咐道。

待屋里清静了,孙名亚道,老三,伤筋动骨还未到百日,这便好利索了?刘洪道回道“不妨事,只是郭虎伤得重,下不得床。这是啥药,要十七两银子,昨个秦至刚来寨中取银子,先生上璞笠山了,俺未敢与他”,说罢,刘洪道由怀中摸出药方,递与孙名亚。孙名亚取过观瞧,看了两遍,道“日后这药方,还是自家经经眼好”,又骂道“欺心的奴才,此事再没走滚,写方的卖药的打伙子欺瞒,俄说每常去城中取药,怎使掉这许多银子”。金皋闻言,接过药方观瞧,看了一会,金皋冷笑道“怪不道,是他开的方子,这温瞒得素日就是个开假方的,凭着这手银子不断溜儿,顿顿吃炒菜,不知郭虎是璞笠山的?通不是个伶俐人,一些也没有轻重,定要治他个淹心”。孙名亚道“合该他造化低,撞到俄网里,一个光棍郎中能有几个低钱,定是与药铺通同做弊,这事木跑,寻那药铺报怨倒赃方显手段,做了多少促狭短命的事”。

金皋道“孙先生是却是怎生的意思?那普义堂的老孙,却是个有根有秧的,是门第人家,素日是个老实人,不大做这没有行止的事,俺娘当年还吃过普义堂舍的药哩。打了盆说盆,打了罐说罐,这事是开方子的尾,干药铺啥事?”。

孙名亚微微一笑,道“便是将郎中弄来了,这药,一剂方子便值十七两,俄可买不起,少不得叫普义堂在二郎寨张罗家分号。拿笔来,看俄写呈子呈这起光棍”。

这时,忽地跑进来一个寨丁,禀道,郑二爷回来了。众人闻听,连忙来到女墙后,向北路望去,只见七八辆马车几十个官兵正开过来,为之人正是郑乐密。郑乐密见着寨上众人,远远叫道“不好了!八爷殁了,尸已送往刘楼,妖莲一箭射向元大人,被八爷推开,自家却中了箭,可可地着在心上”。众人闻言,只觉好象天上打了个闪。呆了一呆,金皋叫道“掌家的的哩?”。郑乐密回道“元大人不放,俺说恁得送八爷回来,却激恼了他,俺只得自家回来”。闻听噩耗,众人都噤了声,终于,金皋嗨了一声,一掌拍向垛口。刘洪道叫道“郑二,休要胡说”,缓了缓神,他自语道“老八!你真的去了?”,随即,他怒道“大哥怎可如此行事!前番老四殁了,他也是丢到脑后,信也不报一个”。孙名亚长叹一声道“休怪你哥,他是正经话,他是上达天听的人,岂可说回来就回来”。顺着阶梯,众人跌跌撞撞下了寨墙,要迎着郑乐密,问个备细。

几天后,西平县衙,升堂鼓声当中,衙役禀道“叩禀老爷台下,人已拘齐,见在听审”。知县道“带上来!”。大堂被木栅栏分作两个区域,两排木栅栏中间是磕头挨板子区域,木栅栏两侧则立着虎牌树着万民伞,所谓万民伞,就是裙子形状被挑起来。破家的知县,灭门的令尹,明清时代的知县,经常将人打死在公堂。打死还是轻的,若是将人关在立枷里站几个月活活站死,比凌迟还要可怕。

下边跪着几个人,不过也有一人不跪,只是躬身立在大堂上,此人正是开假处方的温瞒得,他有生员功名,不必下跪,知县也打不得他,如果要打,只得给本县教谕打。这时,西平知县道“他什么是依,前番救了广东抚标,兵部的旌表都挂在寨门楼子里,听说新近与巡抚大人又甚是相厚,你未闻得呀?怎生在他手里展爪,没个计较。我的传票他只当具文,他寨里孙先生的呈子,我却得断个分晓”。这时,温瞒得道“堂翁,那十七两学生已退还与他了,昨个学里大人又饬了学生十板,还嚷赖个不休,要诈学生个倾家方肯歇手,求大人从中做个开手”。

知县道“不叫我得个心闲,你是进了学便懈了志,听闻你家中也聊且过得,做这些不长进的营生。昨日学里大人饬你十板,依着我不该饶你,必将你拶上一拶。既是不肯去璞笠山做郎中,要是这等,我再没话说,他如今在省上,守着元大人,在学宪大人面前言一声,坏你的功名易与得紧”。

“大人,学生已是赔了银子,还要咋地?”。“人家要的不是你的银子,人家要你这有廉耻的郎中,上山医那没廉耻的强贼,你自家拇量着,下去!”。温瞒得还欲再说,知县使了个眼色,一个衙役上前,道,流水似快走,揪着他的领子,竟给揪了出去。待温瞒得被赶出去后,知道叫道“孙世扬”。“小的在”。知县道“看你这身,也算乔作斯文模样,不该与这个不长进的东西做成一溜子,人家不愿意恁,孙名亚也将你呈在其中了”。孙世扬急道“学生的药可都是依着古法炮制,货真价实,如何坐罪小的?”。

知县摇了摇手,道“人家是告你卖假药了么?人家说,那个不长进的东西是你的牵头,一两银子治好的病,你卖药卖到十七两”。普义堂掌柜孙世扬急道“小的是照着方子抓药,抓什么药,岂是小的能做主的,这不是屈杀人,将俺送殡的活埋了么”。

知县道“他寨中少个郎中,也少个识药的,往后二郎寨还有得仗打,多的是伤患,刘扁头是朝廷的人,抚宪大人两番写书子招他,都请他不动,竟是个老山人,赛孔明。此人是要高的,我替你算计,你到二郎寨帮衬帮衬,他将来自然不会外待你,自有你的好处。我听说一个衙役都敢到你那白拿药,这世道,瞎子伸指头,你指啥哩?我说的通是好话,要是个活道人,寻还寻不得这棵大树”。孙世扬急道“大人!断没有这个道理!”。

知县闻言,黑了脸,道“带上你的那些黄岑,防风,柴胡,冬花,朱岑,到二郎寨去吧。若必是不肯,只愿指天说地,便向你那孙本家求拜,少在我面前梆梆。择日登程吧,别要当耍,害得他们来县里掀腾,退堂!”。

空空的大堂上,只余下孙掌柜和大柜,二人傻眼地面面相觑。孙世扬长叹了一声,道,这县里断事全不在理上。

开封,清明上河图中的城市。壮丽的南薰门,各地都以南门为尊,以南门最为壮丽。南薰门外小到一家碗筷店都可能是周王的产业,掠过一片菜地有一片坟地,叫保母坟,里边埋的都是周王府的宫女。城内,开封城的西北方向被周王府占据,周王府周长九里十三步,和郾城县周长一样,如今,这座王府已沉睡在黄河泥沙下。周王府有两圈围墙,外面的一圈是萧墙,里边的一圈是宫墙,萧墙的东门叫仁礼门,北门叫后宰门,西门叫尊义门,南门叫端礼门。而宫城的南门叫午门,东门叫东华门,西门叫西华门,和北京紫禁城的各门一个叫法。午门上九钉九带,几乎和北京紫禁城一个规制,只是周王府的主殿叫银安殿,连金安殿也不敢叫。周王府所处的位置,在五代,宋,金,都是皇城的位置,到了后世,这个地方叫龙亭,龙亭这个名称清朝时才有,因为在煤山上的亭子里供奉着清朝皇帝。周王府的王气太重,在建文帝时代,周王受了猜忌,建文帝破坏了开封的一些建筑,以削减周王府的龙气。我想建文帝之所以不爽还有一个原因,无论是燕王还是晋王,这些名称都没什么,而建文帝的五叔偏偏叫周王,这可是周天子,燕王晋王不过是周天子的臣子,也不知朱元璋是怎么想的,皇五子封到河南,叫郑王,卫王什么的就是了,偏偏封他为周王。

开封有许多未注册上的宗室,有的在打烧饼,有的在卖竹杆,有的走街串巷给人洗镜子,有的在盐铺碱铺当伙计。西门外还有一座小城,里边有个疏菜批市场,四更时分便会聚满卖菜的,五更时分城门一开,菜贩子便涌进城,其中不乏姓朱的宗室。西门还有一个马市,早上卖牛驴,午后卖骡马,牛马经纪当中也不乏宗室。宗室在开封不值钱,四十多岁的宗室叫朱二狗,没大名,因为他还在等着注册,注册后才有大名,才有铁杆庄稼。这个注册象后来的一种制度,就是老子退休后,儿子来顶替,不过在这里,是老子死后,儿子来顶替。这些未注册上的宗室,常挂在嘴上的便是,我没受过皇恩。

九里周长的周王府萧墙,高三丈,上覆琉璃瓦,筑在一人高的台基上,台基上有栏杆,周王府的校尉就站在栏杆后望着五丈街,周王府南边的这条衔叫五丈街,五丈宽,隔着五丈街,萧墙对面是鞋铺,纸铺。萧墙上开有角门,有妇人进进出出,不少人含着泪,因为今天是2o号,每月2o号是宫女探亲的日子。忽地几骑自东向西,自周王府门前径直过去,居然不下马,周王府门前的校尉正要叫骂,略事观瞧,便立时噤了声,只见那几骑毡帽上插着鹅毛,腰悬绣春刀,身着对襟红甲,为一人穿的居然是麒麟服,腰里悬着的铜牌八成是出入宫的凭证。他心中叫了一声,锦衣卫!那校尉呆呆地看着几骑往部院衙门去了,心中泛起不祥,莫不是来摘印的?摘巡抚元大人的印!说起来,这个周王府校尉的工作与锦衣卫倒有些相似,只是他是王爷的校尉,锦衣卫是皇上的校尉。王爷不及皇上也就罢了,关键是如今的王爷还不比国初,那时有权有兵,割据一方,如今的王爷不过是朝廷养的猪。

此时,部院衙门大堂,元默正在一只火签上朱批即传某某人问话,火。他正欲将签子撂到地上,师爷朱广虎勿勿进来,竟不施礼,径直来到元默身旁,对元默耳语道“密谕到了,人已领进后门,歇在客房”。元默闻言一惊,他将手中的火签丢在案上,起身匆匆往后院去了。

第二天。周王府北边,在萧墙与开封城墙之间有一片盐碱地,有人在那熬盐煮硝,也是周王的产业,看来贩私盐的绝不止崇王。这片盐碱地中间是一座被砖墙围起来的五丈高的土丘,在清代叫龙亭,现在叫煤山,和北京的煤山一个叫法,山上松柏森森,山下水榭密布,有所谓四时不谢之花,八节长春之景。另外还有许多大石,有的上面刻着峋嵝丈人,有的上面刻着云根二字,皆是宋徽宗时代刻上去的,这些大石就是传说中的花石纲,大石皆移自开封城东北角的艮岳顶,那里原是宋徽宗的皇家园林。

萧墙东门,即仁礼门,对门有一座独立于王府的大园子,叫寿春园,里头的景致不亚于煤山,堆有土山,植有松柏,建有楼阁,不时有仙鹤起落。此时,这座寿春园还没完工,周王世子朱恭枵这二年做的事就是建设寿春园,他是寿春园的始作俑者,只是建得很不是时候,大明已经没几年了。

煤山下,七十三岁的倒数第二代周王朱肃溱,无力地躺在水榭里,七十三八十四,阎王不叫自已去,今天是四月二十,待到八月二十四便是他去地下见太祖的日子。他干了五十年周王,够本了,也该歇歇了。他生养了十三个儿子九个闺女,有九个儿子没活过他,他一生的事业就是为大明贡献了四个郡王九个郡主。老人家还是比较克制的,禹州的怀庆郡王生了一百多个儿子,那还只是一个郡王。

世子,倒数第一代周王朱恭枵,道一声叩禀父王膝前万安,便由地上起来,看着老子灰暗的面孔,他道“瑞金王递个贴子来,又得了个老十三,待客二十桌,儿子已吩咐镇平王代儿子去了。他那地咋恁金贵,种啥都成”。朱肃溱不耐烦地在床上挥了挥手,道“也不问问凤阳老家咋了,几十家王爷,几千口宗室,还有心吃酒,吃过酒扯头撅腚地睡,再不就是吃药养龟,养婊子,养戏子,区区一个祥符,唱的七十余班,小吹打二十余班,通是些不长进的东西!”。

开封人把开封叫做祥符,因为开封城归祥符县管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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