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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9章 暗箭

雪停了,天蓝了,汝阳城西的校场上,许多人站在烂泥中,有的执刀枪,有的空手,空手的人群中有男有女,有老有少,被绳子串成一串串。树上吊着个小孩,竟然是用肉铺的铁勾子勾住了下巴。树干上绑着一个汉子,面皮已被剥去。一旁正在挖坑,大坑旁是些赤身裸体的女尸。冬天土硬,挖到一尺多深,便会草草埋了。

一个黄脸瘦子坐在两具尸体撂成的肉凳子上,他拄着一张弓,看着地上的人头,瘦子道“剃头的刀子,削你皮不割你肉,老抠儿,往道儿不舍财,这咱还不舍?扒叉了一辈子,没命你拿甚扒叉?这咱是钱要紧,命要紧?总会留几两与你过活,钱多少是多,够花算球。银子埋在哪搭?”。人头不答话,瘦子吩咐“再给他来锹土”,一个流贼上前,往人头上倒了一锹土,那人头甩了几甩。这时,喽啰指着校场上的人群道,这些是确山拉来的票子。黄脸瘦子道,带上来。不多时,一个小孩被带了上来,瘦子问道,恁家有几亩地?小孩答道“六亩”。瘦子闻听,道“半大橛子不值钱”,便由怀中摸出枚铜钱,远远抛出,叫小孩去拾,小孩往铜钱跑去,瘦子忽地操起弓,一箭射穿了小孩的后心。接着,又带上来一个老者,“恁家有几亩地?”。老者哆嗦着回道“俺家一有顷地”。瘦子道“恁家是谁掌着钱串子?”。“俺!”。瘦子笑了,“对着哩,说实话,俄不唯不怪恁,还便宜恁,这个五十两”,两边的喽啰闻听,上前将老者拉到左边,算是贵重的肉票。

在几骑护送下,刘洪起行在汝阳城北的天中山下,行经形形色色的流贼。这时,在一座碑坊下聚着几个流贼,其中一人攥着件东西,另一个流贼却攥着他的手腕,二人争执不下。一个道“俺没一遭不让恁的,这遭不中,俺不依”,另一个道“兔娃,恁还有甚不悦意的,前日那个,出落得好不标志,俺没让恁?恁倒好,日得受活,还将毛薅得光滑的,恁也算个人”。兔娃道“俺不算人,六七岁的女娃恁一刀撩开下身”。旁边又有人道“弄啥哩,弄啥哩,少说两句算俄的”。

刘洪起听到这,勒住马,回头骂道,畜牲!那几个流贼闻听,不敢回嘴。刘国安道,混十万的人,不管咋着,莫伤了和气。刘洪起哼了一声道“恁可知,为啥恁大哥留俺不住?”。刘国安道“就知先生不喜这,俄才未走城西,这一路已算干净了”。

下午时分,璞笠山。北山下燃起大火,冒起浓烟,出恶臭,是在焚烧尸体。此次变乱,饥民被杀数百,主要是刘国安干的。南山下停着车队,两轮车,独轮车,扁担挑子,山坡上有两行人,一行挑着粮食下山,一行挑着筐上山。山顶的粮仓门口聚拢着一群人,正在吵嚷。

刘国安派来拉粮官道“孙先生,明早便要运到时营中,将爷的军法,还请先生莫再迟累”。孙名亚冲吕三道“再寻些人挑粮,没有担子就用盆锅”。“起开!待俺落了这厮,再计谋与大哥报仇!”,郑乐密手执钩镰枪叫道,却被金皋抱住了,郑乐密叫道“老金,恁里通外国,狗蛋猪腰子,俺跟恁不是一个下水,甚一千两金子,谁见来!大哥便这般去了,也不派个人相跟相跟”。

孙名亚怒道“嚷甚!此事只有大爷与俄知晓,还嫌哄传得不够!人家是好意,对外说是抢粮,略遮遮外人耳目,私通流贼岂是好耍!”。郭黄脸在一旁道“掌家的与那边有些勾当,咱们都晓得,一千两金子二百石粗粮,这买卖不亏”。金皋道“先生莫恼,他就这驴性儿,寨里这么些人,成堆的麦穗,还能没个霉穗儿”。“老金,恁它娘的说谁是霉穗!”。金皋瞪眼怒道“恁,个货熊”。郑乐密叫道“恁白瞪谁,俺说错了,恁里通卖国!”。

郑乐密看向刘洪道,叫道,“三爷,恁给句话,这粮给不给,大哥的仇报不仇”。

忽听有人道“我还未死!焦炸啥哩”。却见刘洪起由人群后转出,刘洪道招呼道,回来了哥!孙名亚道“甚会来的,咋从北坡上来”。然后是一片声掌家的,大哥。刘洪起看着郑乐密,道“待砌好了炉,你拿着银子家去,回你那化庄”。郑乐密道,俺又未说搁这。刘洪起道“你是李逵,你那两把板斧不抵你乱说乱动,我这不是水泊梁山”。

正说话间,忽地,刘洪起肩头一歪,他低头一看,一根箭杆已从肩胛骨透出,接着是一片惊呼,瞬间,三十丈外又射来第二箭,被郑乐密一枪打落。这时,郭黄脸,金皋已飞奔出十余步,刘洪道等人紧紧将刘洪起护住,孙名亚则呆立在当场。刺客见众人护住了刘洪起,便将弓抛了,金皋上前一脚踢翻刺客,人们都呆了。

山下,蓬头垢面的饥民忽见一队弓手向山上冲去,一个弓手边跑边道“了不得,这时事活不成人,好不易寻了这么个地儿,还以为是造化,掌家的要有个闪失——”。山上,“个囚攮的,死刀头,不行正,射自家人倒是一箭上垛。咋没有声气了,磕丧着个脸,吭哧憋肚,再不开言,我抽你的筋”,刘洪道怒道,他是刘洪起的亲弟弟,排行第三。任凭众人叫骂,刺客跪在地上一言不,郭黄脸上前正欲施展身手,却被刘洪起阻止了。刺客是个老者,头已是灰白,棉衣却是簇新,露在外面的皮肤有如树皮,额头上扎着块破布,孙名亚看着不忍,上前道“掌家的对咱们不薄,你怎可做下这老而无才之事,你看看身上,嘎巴新,都是好尺头,歇卧处是少了你的铺底,还是少了你的卧单,就不能引动半分良心?”。老者这才道“大不过俺赔命与他”。

“你们是烧着吃的,这么多人都护不住掌家的!”,吕三引着弓手上来。在查看了刘洪起的伤势后,吕三看了看跪在地上的刺客,叹了一声,道“不怪,老白闺女叫掌家的射杀了,眼跟前就那一个娃”。众人闻听,都噤了声。

“与他二十斤穈子,放他下山”,刘洪起道。老白闻言,磕了一个头,兀自起身去了。一旁有人窃窃私语,“唉,别倔篓儿的老生丫头,长哩可人才,咋不心疼,老了靠谁”,“可不是,不怕少时苦,就怕老来难”,“若是换做俺,肺叶子与心肝肉都是疼的”。

寒风中,一个身影向山下走去,行到山腰,这个身影擤了擤鼻子,又将鼻涕摸在鞋梆上。风撩起众人的衣襟,刘洪起呆呆地看着老白的背影,“还愣着干啥,将粮车里的粮,兑些与他”,他叫道。

“一对黄鹅闹东京,生儿育女一场空,生下闺女随妻走,生下小子随夫行,撇下老娘孤零零”,山下,一个孤清的身影,几句隐约的民谣。刘洪起疼在肩上,痛在心里,他眼中怆然,耳中凄凉。金皋在一旁道“天迷糊黑了,一地烂泥,这当儿去哪才安生,唉,平日个不吭不响的一个人”。

油灯下,刘洪起靠在被褥上,孙名亚坐在一旁,案几上的一个海碗里,有半碗血水,靠门处支了一个小灶,药罐子正坐在上面冒热气,吕三蹲在一旁,正用一把破扇子煽火。幸而滑轮弓威力大,一箭射穿了刘洪起的肩头,箭头未留在肉中。

“不想先生旧伤方好,又添新伤”。“自找的,杀了人家闺女,一箭射死也不亏”。“先生!当日的情形众人都看着哩,她犯了军法——”。这时,吕三背对二人道“这些杀才就是贱,闯塌天营中,多少人的妻女被作践,他们老老实实地帮着流贼攻城填沟,也没听说有人对闯塌天下手,先生就是太绵善,剥几个便消停了”。似乎在思索吕三的话,沉默了一会,刘洪起道“却也帮了我,去不成北京,见不着皇上了”。见孙名亚不明白,刘洪起道“想是用不了多久,召命便会下来”。孙名亚诧异道“果真?”。刘洪起回道“果真”。

孙名亚道“先生走了,这一摊子俄如何铺陈?”。刘洪起道“我担心的正是此节,才不愿去北京。寨中之事,我若不制个模子,你如何依样画葫芦,数月来忙着修寨,至于练兵,制器,用人,竟一项也未顾及”。孙名亚点头道“正是如此!”。

夜渐深渐寒,刘洪起在两床被褥下都觉得寒气逼人,崇祯年间的冬天是一千年来最冷的十年。刘洪起吩咐抱床棉被来给孙名亚披上。刘洪起道“汝宁府距此不过百里,围城已有数日,咱就跟聋子一般通不晓得,这成不得”。“先生是甚打算”。刘洪起道“有些计较,眼下还顾不上”。

不知从何时起,吕三也坐在床头,静静地听着,这时,他才觉药凉了,便催促刘洪起喝药。看着刘洪起将药一饮而尽,吕三问道“既不愿进京,先生为何将凤阳之事说与官府?”。

刘洪起道“不表个功,如何袭得一身官皮,没有一身官皮,既要对付流贼,又要对付官贼,两头咱总要靠上一头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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